喝普洱因此就带上了若干品人生的遐想绮思
   南中国的茶乡,靠茶吃饭的农家抑或场家,同时亦是靠天吃饭,因此历来有将第一把早春茶祭祀茶神的习惯。这份敬天畏命的质朴与庄肃,最能让人体味自然的重量。
    
    明前祭过茶神的茶叶,要立刻揉制烘焙,趁其将干未干之际,敬献给当地最为德高望重的老人:其清、其新,可以想见,兼之“祭神如神在”的那份圣洁,往往能给饮用者非同寻常的心理享受。喝祭神茶颇有讲究,一定要清晨而至,一定要空腹而饮,大梦初觉、饥肠辘辘之下,喝完这完全本色(往往清涩而苦寒)的一道茶……神经敏感者,于是有“茶醉”。
    
    从湖南新宁出发,翻过一座大山,再爬,就是广西的山了。
    
    在云雾迷濛的深山人家,新鲜摘下的茶叶直接放到古旧的锡壶里就开始烧煮。柴火升腾,茶香四溢。这种毫无加工的原装茶汁,艰涩紧张,入口如刀尖重重划过玻璃,所到何处,肌体历历分明:先是喉咙发烫,继之胸膛发热,再后胃里燥热,很有分量的压迫感逼上心头——这时候,你最需要的,是猛吸一口大山里的野风,风行肺肝,运化五谷,通体倏忽间大汗淋漓,怎一个爽字了得。
    
    这茶是能把人醉透的。山里人说,不醉长不大,尤其是男孩子。
    
    广西虽与广东号称“两广”,其实地气民风不甚类通,例如广西人喝茶不仅不喝“功夫”,甚至喝得极粗。合浦、北海一带更多是水上人家风俗,饮茶风气粗砺而率意,大壶大碗。又如广西十万大山旧时以“土匪窝”著称,沦落江湖、打家劫舍的人,粤俗土语称做“吃大茶饭的”——这同江南地痞在茶馆里摆弄是非号称“吃讲茶”一样。出处如何不详,或许竟与这个含有微毒的“茶醉”有关?
    
    西双版纳的傣家人,有时也直接从大茶树上用竹竿打些茶叶下来,煮着喝,其醉人之功效同上。
    
    这种喝法,实际大有古意,就是所谓“原始粥茶法”的活化石了。
    
    茶醉、酒醉、咖啡醉……我自己的感觉,茶走心,酒走头,咖啡走躯干而流布四体,天然的脉理与亲和的位置就不同。咖啡醉的感觉,是眩晕在四肢百骸里面游走,臭皮囊轻飘飘起来,人也似乎在走弹簧,得意处如细柳扶风,步步生莲花。
    
    茶让人心慌,酒却让人头晕,酒是顺着后脑勺顶了上去的。最好的酒客,例如台湾的饕餮大户唐鲁孙先生,跟满清皇族沾亲带故的那位,每每说,好茅台不会上头,但这其实只是与劣质酒的比较而言。无论茅台多好,只要是酒,都会上头。不同的是,好酒老酒最成熟的酒,那种晕眩的柔和紧致内敛温顺,不伤经络罢了——要说真是物物关天,骇人得很,清涩的新茶与追求“喝劲不喝香”的陈茶(专有好这一口的茶人),沉醉微醺之际,区别不也是这样么?
    
    闲来无事,温习医学老本行,看到毒蛇的咬伤与治疗,很吃惊地回忆起来,蛇毒,大体就分“阳性”与“阴性”两种:前者能令伤口红肿发炎,心神不定,坐立不安;后者的伤口,却只感觉轻微麻辣,身体渐渐疲倦,昏昏欲睡——但此时切记,千万不能让伤者睡着,因为此睡将一觉千古,还魂无术。专业地说来,这就是蛇毒毒素中所类分的“心脏毒素”与“神经毒素”,一个走心,一个走“头”——中枢神经之府,继之弥漫周围神经。
    
    细细想,不由就怕怕的,怎么这么像茶与酒呢?茶醉的时候亦是“心神不定”(这里还可以继续专业一下:对绿茶质量影响至大的“咖啡碱”,生理效应就是“强心”)。酒醉的时候亦是“昏昏欲睡”:所谓“精神茶,好睡酒”啊。
    
    人的肌体,就是这么复杂着简单着,脆弱着繁茂着。
    
    这能够走到“心头”的茶之“醉”,当然主要是指绿茶和乌龙。普洱,那是不会让人醉到心慌意乱的:普洱茶的本性,是让人生“恋”而非沉醉,恋恋不舍,念念于兹。那份超乎阴阳两界的陈熟之香,其安稳熨帖,确是“铅华洗尽见真淳,一语天然万古新”。
    
    最好的普洱喝上瘾头,让人欲罢不能处,比毒品还厉害——这两样,偏偏还都是云南的货色。
    
    云南普洱在市面上的兴隆,乃至身价暴涨,在中国茶史上,同样是晚近的事情——这之前,普洱主要是奔走于茶马古道用来治边安疆、“怀柔远人”的一种粗茶吧,所谓“西藩之用普茶,已自唐朝”(《续博物志》)。1938年,云南中茶公司成立之前,云南茶实际只有日晒青茶和以此为原料制成的晒青紧压茶——此即青饼,也就是所谓“生普”。该公司成立之后,其对于云南制茶技术的改进,也仅仅在于将炒青、烘青、蒸青等引入滇绿的生产,并开发出了滇红。但要直到1973年,云南省茶叶公司运用湖南安化千两茶的渥堆技术,方始生产出了“熟普”,由此进入延续至今的“熟饼时代”。
    
    唐人贵龙团,首称阳羡紫笋(浙江长兴);宋人特重建州北苑茶(福建);明人呢?喜爱的则是江、浙、皖的叶茶。例如屠隆《茶说》中所列举的明代六品名茶,即分别产自江苏的虎丘、天池、阳羡,安徽的六安,浙江的龙井、天目。有明一代,云南例被列为不产茶省份。直到清人张泓,在《滇南新语》中,虽开始承认云南绿茶“一旗一枪色莹碧”,却嫌“其香过烈,转觉不适,性有极寒,味近苦”,缺乏了江南绿茶例如西湖龙井的“中和”、清远之气。
    
    张泓这话,用来概括滇绿,确实精当,云南绿茶多为大叶种乔木型,成茶外形较难做得乖巧精致,但香高耐泡,清寒碧透,素素净净,眉目开朗,却犹如山地间烈性子的姑娘,温顺时也会爆发,平静中突然就拔出一个高音,歌厅劲舞中也可以大打出手的脾气。
    
    滇茶出口最好的,自然是滇红和普洱,滇人自己最爱喝的,则是未曾精制的大叶子茶,也就是晒青茶。
    
    我第一次喝到散装的云南晒青,居然十分欢喜,以为刚强浓郁,本色纯粹,入口就喝得透茶树的高度与土地的热烈似的。晒青茶任凭茶叶鲜叶自然凋萎,如此杀青方式,较之炒青、烘青、蒸青……不够不透,茶叶清香与茶汁鲜绿也保存不好,但茶叶的呼吸还在,酶的活性也在,茶多酚之类还在继续氧化,那茶还在生长啊,此茶关天。
    
    实际上,晒青之“拙”,正是普洱得以诞生、育化之根本,之强项。
    
    偏爱生普甚于熟普,也便在于那份“茶性”的完整,于生普之中,保存得更为奔放,从而容易感察到天地自然的律动呼吸在茶里还在如何游走。
    
    熟普呢?熟普的人工催化的痕迹,始终让我觉得空荡荡的,人离开泥土太远了似的,那个空际虽然逍遥,却没得落脚处。
    
    资深茶客多半也承认,“饮熟茶,品老茶,藏生茶”。
    
    当然,普洱茶的特殊性甚至距离感的不同,有时候也正在这里。普洱这种全发酵茶,人工堆渥的熟普自然更全面、彻底消解了那份天然的“茶性”。因此,若熟普果然做得好,则差不多已经完全消尽自家天性,提前拥有陈年生普的陈香陈韵,而浑然融进人间烟火。生普大略似山寺武僧,出手刚猛了些,有粗糙味和日晒气,好在路数清晰,清冽未减,洌而酽。好熟普则如老农自发太极,没头没脑,无影无形,却近乎我母校北大的校格,有些人为的刻意却依然雍容大雅:“循思想自由原则,兼容并包精神”——尤其是五泡之后,再用粗陶提梁大壶煮上一泡,枣香馥郁,绝非生普能有之境界。
    
    喝普洱茶近乎在感受文艺复兴,它有点“老人茶”的味道了:和、厚、容、老。
    
    普洱茶所带来的喉部回甘的喉韵,是最容易博得品茗者的喜爱欢欣的。甘之为感觉,甜在口吻,品味比较含蓄、深入,可以把握,可以逗留,可以回顾;不像表现为气味的香,那么飘逸、多变、稍纵即逝,让人紧张中还要怅惘着。这种“挥发性”的物质,常让脆弱的人受到生命无常的暗示。甘偏偏又和苦味相伴,苦尽甘来,分外惊动。
    
    喝普洱因此就带上了若干品人生的遐想绮思,仿佛浓醉之后回味微醺。

本文来源:文汇报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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