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/时荣华
在中国的茶典里,找不到它的位子,因为它是高山云雾间的野类;在茶客的茶壶里,找不到它的影子,因为它只在这个乡隅生存。
它的名字叫“高茶”。
我知道它的名字,是在五年前的一次大病以后。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,我下班回家,用热水冲一下头上的汗,突然鼻子一热,脸盆里出现了血,很快就成喷射状,血怎么也止不住,一路喷到医院,医生把我的鼻腔塞得紧紧的,止住了血,一量血压,高得吓人。医生开了降血压的药,并瞩:一定要坚持常年服药,终身服药,还要经常量血压,不要激动、不要跌交,不要吃油,不要……我一下成了易碎的明瓷。
我患高血压病的消息不胫而走,亲朋好友纷纷来看我,领导、下属也赶来问候,鲜花和礼品自然不少 . 。我有一个习惯,凡送礼品都是要退掉的,这样心里塌实,欠人的感情债,心里难受。所以,一出院,我就安排家人把礼统统退掉,但有一样东西我没有退,它就是——高茶。
送高茶的是我的姨侄女,叫翠兰,家住在山里。翠兰的父母去世的早,舅舅和几位姨就成了她的亲人,亲戚中她最喜欢跟舅舅和大姨交往,舅舅离她最近,照顾最多;大姨把她当女儿。大姨看到翠兰,就会想到她的亲妹妹;翠兰看到大姨,就会想起她的亲妈妈。这次听说我患了高血压,特意把家里珍藏的一包高茶送来。说这种高茶最能降血压,又没有什么副作用,用起来又方便,把它当茶喝就行了。我想,竟然有这等好事?赶快让妻给我泡了一杯。
等黄绿色的茶汁浸出以后,我就小试一口,果然是一种异类;清香爽口,有点甜,就像头采毛峰的进口,但野性足,真正是沁人心脾,回味无穷;再看这形色,比当地的名茶“汀溪兰香”还要细,两叶一尖,叶脉一条条地呈“人”字形均匀分布在叶片上,色泽如西湖龙井,黄绿色,整体看起来,气质就像一个虽出身寒门,却气宇轩昂的伟男子。正如它的名字一样——高傲的——高茶。
晚饭后,我又让妻给我泡一杯。妻说;你晚上喝茶不是要失眠么?我说:让我试试吧。如果喝了不失眠,早一杯、晚一杯,降压效果岂不更好?那天晚上,我睡得特别的香。没想到高茶还有安神的奇效。
第二天早上,护士照例来老一套;量体温、测血压、数脉搏、发药品。医生查房时对我说:血压降下来了,可能是降压药加上大出血的作用。我心里想,也不排除高茶的作用呢。回家以后,我干脆把降压药停了,专喝高茶,喝了半个月,一量血压, 80 —— 120 ,正常,可见其降压作用名不虚传。
第二年谷雨后的一天,翠兰又带了一大包高茶来了,高茶的清香弥漫在斗室。我和妻都高兴得不得了,我招呼她坐下,妻端来一杯汀溪兰香,这才发现翠兰脸上、手上被划了好几道伤痕,妻摸着她的脸,心疼得直掉眼泪。问因?翠兰说;“采高茶时不小心摔了一交。”说的平平淡淡,不但没有邀功的意思,还有一点自责的成分。我心里有点发酸,眼里有点湿润,这孩子全是为了我才去深山险峰采高茶的,幸亏只是伤在浅表,不会破相,要是把哪里摔坏了,岂不是我之罪过?我说:“难采就不要去冒险,吃药也能降压。”翠兰说:“药物降压,有后遗症呢。姨父,我以后会小心的,不会摔交了。”她竟然还考虑到后遗症,可见她的心有多细!母亲没了,她把爱转到了大姨的身上,而我又是她大姨的老伴,爱屋及乌,就是这个原因吧?
去年,翠兰嫁到杭州,常来电话问候我们,说来年谷雨还去采高茶给我降血压。我说:“离那么远,就不要来了,降压药又不贵。”她还是那句话:“是药三分毒,高茶无毒,还能养心、安神、降血压,不就吃点苦么,年轻轻的,怕什么?”
今年谷雨的第二天,翠兰兴冲冲地抱了一大包高茶来了,这次没有摔交,毫发无损。妻看她长得比以前更漂亮了,穿着粉红色 T 恤衫,米色长裤,半高跟白色皮鞋,头发微卷着披在肩上,脸色红润,完全是城里人的装束,从她的眼神看得出,她的日子过得不错。翠兰告诉我们,她是前几天回来的,一回来就上了山,今年春天来得早,如果不抓住时节,树上的嫩芽长成大叶片,就不能制高茶了。我知道,就象茵陈,三月茵陈四月蒿,茵陈必须长到 3 —— 5 寸时割取,过早太嫩、过迟成蒿都不能成药,高茶亦然。
我看了这一大包比米粒大不了多少的高茶,心想:这要采多少棵树啊!我仿佛看到翠兰在高山之颠,踮着脚、仰着头,伸着臂,双手像小鸡啄细米一样地忙碌着,一粒粒、一撮撮、一把把、一捧捧……集少成多,集腋成裘。高茶采回,还要用栗炭焙干,干到用手指一捻,就成粉状为好。这么大一包,她要花多少工夫啊!
我忽然想到在福建武夷山中有一种名茶叫“女儿红”,是少女们在出嫁之前,在每年的明后雨前,用嘴和舌——而不是用手,把茶叶一叶一叶衔到茶篓里的,女孩们从学会走路就开始衔茶,衔一点制一点,密封起来,到出嫁时,送给父母,以谢养育之恩。
这是怎样的一份亲情!
翠兰对我们的这份情意,真有点像高山女对她的父母。而我们对她既没有养,也没有育,接受这么珍贵的礼品,实在是受之有愧。
明年的谷雨,翠兰还会送高茶来吗?我们真是既怕她来又盼她来。